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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

诗情画意的噩梦

廖亦武

《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》——这个诗情画意的书名,源于一次监狱暴行。  

某一天我不由自主唱歌了。我不由自主忘记我在重庆看守所坐牢,四周还有二十来位犯人。我凝视铁栅门,外面有被水泥格子分割的天空。我已经有几个月没看见过完整天空啦,于是我随口唱起小时候妈妈教我的一首童谣:小羊儿乖乖,把门开开,快点开开,外婆要进来。这是中国妇孺皆知的童谣,讲一只狼扮成外婆,乘老羊妈妈不在家,来骗小羊儿吃。  

就这样我违犯了看守所不准唱歌的《监规》,被狱警叫出监室。这是号称火炉的山城重庆的盛夏,毒日头射得墙面起泡,地面发烫。我蹲在屋檐外,狱警坐在屋檐内冲我笑道:“既然你那么喜欢唱歌,那就唱一百首给我听吧。”  

我浑身臭汗,喉咙乾涩,但不得不开口唱。我非常卖力,我以为卖力唱歌会激发狱警的善心。一首接一首,我唱了近三十首,声音就突然没了。喉咙快裂缝了!狱警喝问“为啥不唱了”,我答“唱不动了”,狱警没听见,因为我的声音比蚊子呜呜大不了多少。于是狱警笑了,牙齿挺白,他说:“给你机会表演,结果这么不争气,那就别怪我啰。”  

接着几个劳改犯扑上来,眨眼我就被按倒在地,扒下裤子,露出屁股蛋。两根半米长的电警棍,从一头一尾,同时烙过来。我惨叫着,狱警又笑道:“你不是没声音了么?咋个又有了?”我大吼道:“我和你无怨无仇!”狱警道:“那就接着唱嘛。”  

我动弹不了,感觉一层皮被活剥下来。接着一根电警棍“嗡”地一下,捅进我的肛门。我像被大头皮鞋踩爆的癞蛤蟆,猛地扑腾。由于屁眼儿被电警棍顶着,撕裂般的剧痛中,我居然以变形的嗓子,尖叫出一首文革中流行的反美歌曲:“东风吹,战鼓擂,现在的世界究竟谁怕谁?不是人民怕美帝,而是美帝怕人民。”  

从此我没有了声音,许多天;我没有了唱歌的胆量,许多个月。直到我转到第三个监狱,也就是服刑的劳改监狱,遇上教我吹箫的老和尚。  

我小心地练习“气沉丹田”。唱歌于我,真是一场噩梦。可是有个老犯对我讲,看守所不准唱歌的《监规》很有道理——曾经有人通过唱歌串通案情,因为他的同案犯就关押在隔壁。我争辩道:“这是第二次被搞,第一次是筷子捅屁眼儿,在我刚进收审所搜身时——难道也有道理?” 

“当然有道理。”那个老犯道:“曾经有个越狱的,将一颗钉子塞进肛门,带进号房,结果几年下来,大墙被钉子给戳出个大窟窿。”  

监规都是有道理的。独裁和暴行也是有道理的。唯有追求自由很没道理。在1989年的天安门大屠杀之前,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诗人,我热爱写《嚎叫》的美国诗人艾伦∙金斯堡,我曾经反反复复,坐几天几夜的缓慢火车,只为认识另一个无政府主义诗人——就如金斯堡在旅途中认识写《在路上》的格鲁亚克和吟唱《答案在风中飘》的鲍勃∙迪伦,然后一块做文学盲流。 

可大屠杀发生了,近三千人倒在射击之下。我像朗诵《嚎叫》那样,于“六四”当晚朗诵了《大屠杀》,于是自由嘎然而止,我沦为国家敌人。接着我开始写狱中经历,我的手稿被搜走两次,2011年春天,警察警告我,如果我非要在西方出版,就将面临十年以上监禁。  

这就是《一首歌和一百首歌》。一本几乎毁掉作者的书。一个表面充满诗情画意的噩梦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2013年4月25日于柏林

 

(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第115期   2013年10月4日—10月17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