敬告读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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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

大江东去

高尔泰

初次见到司徒华先生,是在1992年7月。

那年6月,香港支联会派人潜入成都,带领我和小雨,经由地下通道,到了香港。在找到藏身处和获得居留证前,暂时住在立法局议员张文光先生家中,备受礼遇,感激铭心。后来搬到一个海边渔村,基本上与世隔绝,只有从电视和报刊上,可以得到一些外界的消息。

赛马影艺八卦、商业广告国际新闻丛中,夹杂着一些内地军警镇压、本地游行抗议的报道。总的感觉,“六四”前大陆人政治挂帅不问经济何物;“六四”后香港人政治热情高涨,大陆人变成了经济动物。两种生态,两个物种,交相变换,很魔幻。

时或有知情者来访,如有便车,也偶尔进城看看。觉得原乡本土的香港人,四九年前后从大陆来的香港人,与八九年后被营救出来的我们这些人之间,总有些沟通障碍。有时甚至,你以为不言而喻,人家莫名其妙;人家自然而然,你会觉得奇怪。很隔膜。

“我们这些人”呢,在国内同一战壕,生死与共,域外相逢,忽成陌路。似乎凡逃亡者,都是英雄先知领袖黑手。在报刊杂志上互相扯皮抹黑,仇恨比共同的敌人还深……似乎历史的巨浪回归大海以后,那顶端飞溅出来的泡沫,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很困惑。

民运领袖之一、某基金会主席来访,看了我带出来的字纸,说是劳改资料,要拿去保存展览。我说我还有用处,他紧紧抓住不放,说“这已经不是属于你的了,是属于历史的了”,义正词严。直到我说“你最好还给我,否则走不掉”,才把东西放回桌上,宽容地推了过来。很惊憷。

这种情境下见到先生,特别觉得亲切。见面之前,我们已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他,知道他是民主党党鞭、支联会主席,主张结束一党专政,建立民主中国。形象熟悉,观点也同,虽是初见,不觉陌生。他注意到,话题一涉及政治,我的声音就会低些。他说:到了这里,可以大声说话了。

那是他和支联会几位同仁,来渔村看望我们的时候。我感谢他们的营救,说起黄雀行动。先生说,他取这个名字,是借用曹植的诗意:“拔剑捎罗网,黄雀得飞飞”。我原本喜欢汉魏诗,念了接下去的两句,“飞飞摩苍天,来下谢少年”,说:我们真的很感谢。

先生对古诗词特别熟悉,谈话中随意引用,都很贴切。从陶渊明到龚自珍,说起来兴致勃勃。在这陌生的情境里,听到有人谈论我从小喜爱的诗人,真有“相识虽新有故情”的感觉。可能是话题投缘吧,别后他常来信。一年一度的贺卡,从未少过一个。

每次来美,总要见个面。第一次是1993年,我们在洛杉矶,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小屋。一位关树越先生开车送他来,照相留念。接我们走,请我们吃饭,又送我们回来,盛情可感。席间交谈,才知道先生独身。年轻时女友病逝,他一往情深,终身未娶。铁骨衷情,更使我们钦敬。第二次是香港回归以后,先生到美、加募款。从纽约来电,约在中央公园旁边他的外甥女家见面。我们在新泽西海洋郡,离纽约很远。清晨去,入夜归,只赶上一同吃了顿午饭。外甥女家窗外,绿荫起伏连绵,很美,但只一室一厅。先生就在厅里,开地铺过夜。省下每一分钱来,给支联会开展工作。我想清廉无私如此,也是在海外民运低潮时期、支联会能够一枝独秀的原因之一吧?

他说香港回归后,终会中国化,许多人劝他移民海外。但是他要回去,和香港市民一起,反对专制,争取民主。我说,惹不起躲得起,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。他引用了林则徐的两句诗作为回答: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趋避之”。我听了,颇觉惭愧,无言以对。

那时一些民运领袖,呼吁同专制政权“沟通”、“互动”,毫无实力本钱,只是单向意愿。相对而言,我更欣赏先生毫不妥协的抗争精神。临别,送他两本我的书,台湾版文选。在第二卷上写了两句话,表示敬意:“香江万古英雄气,愧煞和议白脸郎”。

先生说:“白脸郎”这个词,是陆游用过的吧?我说是。先生说:我们不是“无奈和戎白脸郎”(陆游原句),我们会和专制政权抗争到底。那是我们和先生之间,不多几次短暂见面中的最后一次。

2004年花城版《寻找家园》出来,给先生寄了一本。先生说:有幸相识,不知道留下什么剪影?我说我也想到过写一写先生,无奈所知道的,都已家喻户晓。之后,先生的助手寄来一纸箱书,都是他《明报》专栏的结集。电谢先生,先生让检查一下全不全,然后又寄来缺少的几本,前后共十六本。

这十六本书,杂学旁收,古今中外,国事家事,天文地理,文艺兵法,正稗志怪,民俗方言,气功风水……无不涉及。个人经历,更细节生动,可以详尽地踪迹出一个真理追求者光明磊落的一生,读之益增钦敬。给先生说:有这些书,可以试着写了,但不是现在。先生回信说:“翘首以待”。

两年后,先生因“非法支持了某无牌照民间电台”,被法院传讯。来信说:告票概念混淆,语法错乱,显然是没事找事。我相信这是回归后的当局,对民主力量下手的信号。匆匆草成一文,经先生逐字逐句订正以后,发表在香港的《动向》杂志2008年4月号上,题目是:《我所知道的司徒华》。

文章强调的是,先生一贯追求民主的战斗精神,和坚持在下层地区办学的献身精神。特别提到他退休以后,在拒绝一位富豪建立“司徒华学校”的建议时说的话:“我以前在下层地区办学,是为了服务于劳苦大众,以有教无类为宗旨。现在来办私立学校,已没有了那个意义”。

该文写道,这种有所不为的尚志精神,不是他有意识地“立”起来的。“心有大爱,而又无家无后。泽被劳苦众生,成就了他始终一贯地站在下层人民一边的政治人格;泽被青少年一代,成就了他把所有的孩子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的、大教育家风范。他在爱情上守真志诚、执一不二的态度,与之完全一致。”

该文写道:“慈故能勇,俭故能广……有诸内而形诸外,自然就有了‘德’。深知底层的需要,自然就有了‘智’。和大家风雨同舟,自然就有了‘体’,被大家视为自己人,自然就有了‘群’。德、智、体、群互补,自然就有了人文之美——那十六本书中一以贯之的东西。”

该文最后写道:“此刻,听说回归后的香港当局……要以言治罪,传他上法庭受审了……急就此文,以示声援。也希望有更多的人们知道,站在被告席上的司徒华先生,是一个怎样的人。”

两年后,2010年,香港泛民讨论“五区总辞”的时候,我第一次感到,我的那篇文章,可能话说得太满。

又一年后,2011年6月,先生与世长辞。留下一本五百页巨著——《大江东去——司徒华回忆录》。读后才发现,该文不仅话说得太满,也不尽符合事实。我完全不知道,1949年后先生参加共青团(当时叫新青团),在党领导下以教师身份做地下工作以来,一直和党保持沟通的历史。有地下党史,本不是问题。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烈士仁人,参加过帝党后党黑道的,大有人在;内地许多老共产党员,“六四”后成了民主派,甚至“民主派领军人物”。探索就是试错,不能要求“一贯”。先生“六四”以后觉醒,成为民主旗手,总比“倾共”到底要好。

问题在于保密。这段长达40年的历史,不单是我不知道,先生的许多身边的人都不知道。香港《东周刊》在采访先生的妹妹司徒婵的文章中写道:“这个秘密,华叔足足保守了一生,直至回忆录面世,才首次披露”(2011年7月号)。我不知道,这有什么必要?

《大江东去》,和以前的十六本书之间,无论内容还是语气,都感觉不到内在的联系,几乎不像是出于同一作者。特别是,书中价值观的错位,没有时间差。人可能改信宗教,可能转换道路,但是没有可能,在同一时间,奔向两个相反的方向。而这正是,《大江东去》和那十六本书的矛盾所在。

该书中,先生写他做地下工作时,因偶然误会影响了入党,直到八十年代新华香港分社(中联办前身)社长许家屯让他参加“基本法起草委员会”,仍未予以解决这个问题的过程甚详,失望委屈之情,溢于言表。但他仍然愿意,做党外布尔什维克,为党工作。“许家屯对我是有厚望的。”“每次会议完毕,许家屯都约我谈话,要我怎样怎样做,又要我做到各方面各阶层的人都接受我……说我很有群众工作经验,但没有政治斗争经验。”“李启新(许的副手)曾有一个内部讲话,香港将来找什么人做行政长官……司徒华应该可以成为香港的李光耀。”(103-104页)

我读之,更觉得,不像先生的话语。联系到新世纪以来“大国崛起”、软硬实力骤增,香港民主力量受到空前和越来越大压力的背景,我宁愿怀疑这个矛盾的出现,是步入晚年的先生,精神超负荷、心理疲劳过度的结果。就像大桥的钢梁,载重车辆来来往往,久之产生了金属疲劳那样。

他在“五区总辞”中与中联办秘密谈判,接受鸟笼政改,泛民反应强烈的情况,我的认知只限于媒体报道,不敢多说。但是从《大江东去》来看,我觉得先生关于这个问题的说辞,同《黄雀行动的秘密》一样,闪烁得让人难以理解。从纯私人、微观心理的角度来看,发生这个突兀的政治事件,但愿也是,先生心力交瘁的表征,和价值观没有多大关系。在《黄雀行动的秘密》中,他说:“对于这段历史的真相,要视乎历史的发展,才能够公诸于世”,似乎要将来再说了。又说“这件事…没有必要十分清楚交代…做过了,也就让它过去好了”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”(339-348页),又似乎将来也不会说了。

怎么会是这样呢?我读之,只有遗憾。一项伟大的人道主义行动,叫什么名字和谁命名的,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。相信支联会和支联会之外,无数留名和不留名的救援者,都会被获救者感激地记取。只怕紧张和混乱之中,会记录荡然。大江东去,后人已经很难整理出一份完整的香港版辛德勒名单,也更加无从辨认,那些乘逃亡潮被委派出来的特殊人员。

在“救出……共三、四百人”之中,先生唯独赞美了一个,来美后奇迹般暴发的亿万富豪,用了“有情有义”四个字。书中写道:“我们为了救他,花了特别多钱”,“我在美国,见过他两次”,第一次是在一个募款餐会上,“他跟另一名侨胞,竞投我的一个寿字……捐出了三千美元”,“几年后,在一个同样的场合,他又捐了三千美元”。

应该说,流亡海外的华人,财富远不及此君,而捐款更多者,众矣!应该说,那些谋生不易的游子,所能捐出的几十、几百元,都是血汗钱。其真价值,岂是亿万富豪的九牛一毛可与伦比?厚此薄彼,又岂是可与十六本书中呈现出来的那个心存底层劳苦大众、清高孤傲、毫无奴颜媚骨的先生伦比?

在附录中,收入了先生一位老友的悼文,文中“信仰和党纪的冲突”一节,揭开了先生终身未婚的秘密:他的女友临终时,要求他信基督教,他答应了。“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”,老友写道,“这个交替应是1985年8月他到尖沙咀浸信会受洗那天”(496页)。先生的大妹司徒婵在接受《东周刊》采访时,证实了这个说法。她说先生和女友“拍拖”多年终未结婚,是因为对方信教,跟他的“政治信仰有冲突”。这些事实,只见之于妹妹和老友的陈述,而未见于本人的文字。

先生本人是这样写的:“我一直没有成家,究竟有没有爱情故事呢?多年来,我都没有谈及。我觉得,曾经有过的爱情,足以温暖一生……何必一定要结合呢,这样的感情不是更可贵吗?我选择了终身不娶,至今没有后悔”(423页)。这“青春无悔”的话语,很柏拉图,但没有“意义”的支持。先生的自我,对方的自我(以及那些当年听先生话,北上建设祖国饿死在那边的人们),就这样成为了某种道德崇高的牺牲。当然,牺牲和被牺牲,绝不是先生的本心。先生的本心,是“原则重于生命”,只是重于的结果,与当初预期的不同。附录中我们看到,先生如何在给老友的信上诉说“遍体鳞伤”,如何在逝世前弥留之际,拉着两个妹妹的手大哭(详见司徒婵答《东周刊》)。这悲剧英雄人性的一面,反衬出生活在别处的艰难,也使得大江东去的潮声,听上去如此悲切,让人动容,也让人警省。

特别是现在,书中提到的许多地下党领导的群众组织,某协会、联谊会、同乡会、同学会、同业会、舞蹈班、美术社、歌咏团、报刊编辑部、读者俱乐部、长者福利中心……已遍及全球各地华人社区。放眼世界,逆风倒吹。红玫瑰凋谢了,茉莉花凋谢了,罂粟恣意开放,望中一片混沌。“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”,前人的价值错位,更值得我们警省。

警省之外,我们更不能不,记取先生的启蒙之功。今日香港,争取普选特首、反对鸟笼政改、反对修改教科书洗脑下一代的进步运动,主体已经是80后和90后。年轻一代权利和责任至上的公民意识的觉醒,与当年先生缔造民主党、创立支联会,号召千百万人上街、坚持纪念六四烛光晚会至今的历史分不开。不朽的启蒙之功,已经超越了他的历史局限。

大江东去,千回百转,一入沧海喜浩茫。

 

(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第117期    2013年11月1日—11月14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