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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

轮回的蚂蚁(长篇小说选载:一)

廖亦武

第四章  画地为牢

1 警察老曹

老威又躺回自己床上。戴黑草帽的母亲叹息道:“一转眼,你又四年没睡这张床了。”老威点点头,抱着一管箫,缩进被窝。这是一个残冬下午,成都盆地稀有的晴朗天气,麻雀掠过高楼,押送他还乡的警察们还在外屋,一板一眼地与父亲讨论如何配合政府管教儿子。老威闭目养神,一抹阳光透过窗帘刺在脸颊,在梦境里他看见山林、牛羊、自沟壑升起的炊烟。他起身继续走,穿过一片云,靠近一片沙漠,太阳在头顶裂一口子,他脚一蹬,就飞升进去了。眩目的风如鞭子将他抽得陀螺一般转,皮肉一点点被鞭梢舔飞了,剩下锃亮的骨架在打旋。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架散落,并与早已散落在沙漠中的骆驼、马、过客和蛇的骸骨一道重新直立,列阵走向在远方泛动的海。在海与沙接壤处,躺着被监狱隔绝已久的女人们,被沙子和波涛埋掉半边身体。星星如隐隐约约的拳头,高举或低垂。他的骸骨,还有各个时代的骸骨,如永恒勃起的阴茎,向前挺进着。所有的骸骨密密麻麻地射出去,比箭还快。沙丘与女人纷纷躲闪,如活动靶心,更激起雄性残骸们的愤怒。“中靶!”他大吼一声,与最风骚的女人合二为一。他们哗啦倒进沙里,四周起伏着辉煌的海涛,他凶猛抽送,他持续吼着“射射射”,身下的女人却更深地下陷,当他竭尽全力,女人却转瞬皮开肉绽,因摩擦而吱吱冒烟的阴户化作头盔,顶住他的阴茎。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取代女人出土了。他的阴茎被顶得弯曲,一把刺刀捅进盆骨,他在剧痛中大骂“刽子手”。枪眼密布的天安门在海市蜃楼中浮现了。“这是1989年6月4日凌晨”,他禁不住想,紧接着梦遗。当他冷汗淋漓地睁眼,窗棂间挂着如血的夕阳。

老威坐起来清洗下身。紧接着他阳萎了两个月,这是监狱病,他只能在梦中勃起。通常来说,坐牢越久阳萎越久,所以作为男性,他得感激政府只给了四年刑期。某日午后,对劳改释放犯的例行监视居住结束了,撤岗之际,警察头目老曹登门拜访,居然问他在狱中是否被鸡奸过。他不置可否,老曹笑道:“我在新疆和田当过四年兵,跟你坐四年牢差不多。兵站前后都是戈壁滩,别提女人了,就是雌鸟也很稀罕。所以老兵憋不住也鸡奸新兵。”

老威问:“军营里放毛片吗?”

老曹摇头:“那还了得!”

老威道:“狱中周末,偶尔会放毛片,大伙儿就冲着屏幕打飞机,满地都是卫生纸。有一次,一个犯人的液体喷湿了另一个犯人半个背,当场就扭打起来。”

老曹笑道:“低级趣味嘛。”

老威也笑道:“你和我,警察和囚犯一锅煮,趣味能高级嘛?”

气氛逐渐融洽,老曹眨眨眼睛,从怀里挖出一瓶“新疆伊利白酒”。两人就着花生米对酌。酒过三巡,老威的脸红,老曹的脸青。他请他吹一曲,他也不客气。可白酒太烈,加之他多年不喝,一时脑胀气短,箫也就吹得不成调。老曹耐着性子听,不知不觉有些感伤,大约被触动了什么心事吧。

“没想到我出狱后的第一个听众是警察。”老威感叹道。

“太鸡巴难听了。”

“你懂个鸡巴。”

“这噗噗的漏气声,跟放屁差不多。不过你能把屁放得撕心裂肺,也算有味儿。”

老威忍俊不禁。两人又干一杯。他问:“你钻进来和敌人喝酒,算违规吧?”

“当然违规。我在南疆当兵那阵儿,还提把枪,私自摸入维吾尔村庄,与一帮叛匪喝酒。我醉倒在炕中,过几个钟头,部队就包围了村子,架起炮火,叽哩哇啦喊话要人呢。”

“编故事啰,我不太信。”

“你也算个文绉绉的叛匪啰。”

“没错,我早就想背叛这个烂国家,你们非要把老子抓回来坐牢。”

“你运气背嘛,六四之后,呼啦啦逃脱十几万人,偏偏你掉坑里。”

“眼下撞上你,说不定转运呢?”

“你转不转运,是中央的事儿,与我无关。如果我能作主,就立马放你出去,你他妈不走,就叫狼狗撵着你走。反革命统统滚西方去,社会也就清净太平了。特别像你这种,名声不太大,外语不太会,两眼一抹黑,在异国他乡不憋闷死?吹箫卖艺么?谁听得懂?”

“不用你瞎操心。”

“我是瞎操心。上面关心你,指派我管你,没办法不瞎操心。你我都得面对现实嘛。老威啊,还是收起颠覆国家的非分之想,响应伟大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南巡号召,踏踏实实做点生意如何?”

“我做不来生意。”

“铺面我替你找。第一年不收租金,如果你亏本了,第二年还不收租金,直到你赚钱为止。你与党和政府有仇,与人民币没仇吧?”

“有仇没仇你们说了算。”

“别抬杠啰。大家都下海,你也来湿湿脚。头几次,我带你去荷花池地下市场进货,十块钱一条的裤子,商标临时缝上去,喷喷水,抖一抖,挂一挂,就算正宗名牌了。一转手就能卖五十到一百块。”

“坑人嘛。”

“邓小平说过,不管白猫黑猫,抓住耗子才是好猫。所以不管坑不坑人,挣到大钱才是高人。”

“顾客不是傻子。”

“谁说的?”

“毛泽东说的,人民群众最聪明。”

“老毛早过气了,有点阴魂,也被老邓给驱散了。现在听老邓的:顾客是傻子,不是傻子也整成傻子。”

“老邓没这么说。”

“老邓说了。如果没说,至少他心里这么想。否则就不会在1989年下令军队开枪,打死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爱国傻屄。所以啊老威,下海吧,有我就淹不死你。”

“警察帮我卖裤子?”

“稳定压倒一切啰,有人捣乱就电话我。”

“如果我卖水货,有人捣乱也正常。”

“不行。一个优秀的儒商必须从我手中诞生。不出五年,你就拥有数十家名牌裤子连锁店,以及加工厂,再也不用去荷花池地下摊进货啦。以老威命名的裤子将出口赚外汇,进军日本,进军欧美,为社会主义经济腾飞作贡献。老威裤子享誉全球,让全人类缺了你就没裤子穿。”

“谢谢美意,我不要裤子。”

“你不要裤子?光屁股啊?哈哈。”

“我日你妈!”

“你敢骂人?”

两人如市井泼皮,大打出手。老曹掏出手铐,施展擒拿功夫,反剪过老威的双臂铐牢。“日你八十八辈祖宗!”老威还在骂。老曹气喘嘘嘘道:“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我看你是颠覆国家上了瘾。”随即致电当地派出所,招来警车,将老威送进去监禁一夜醒酒。

次日放人,老曹守候在门前。老威道:“你能不能离我远点?”老曹道:“也没人离你近啊。”这倒是实话,自出狱以来,文坛故交避他如瘟疫,除开父母,与他往来最多的就是警察。他渴望逃离,却没有门路,他给香港的人权组织写密信,也石沉大海。在万般无奈中,老威不知不觉提起笔,追忆逐渐流逝的狱中生涯。监狱是一把刀,将他的人生齐崭崭地砍为前后两段,之前他是个四处流窜的诗人,体格强壮,能坐几日几夜的慢车,经常在大学里,像艾伦•金斯堡那样,跳起来朗诵《嚎叫》:“我看见我们这代中最棒的头脑被疯狂所摧毁,他们渴望歇斯底里裸露……”跟着就入狱了,还来不及自己“裸露”,狱警努努嘴,犯人们就将他扒得精光,屁眼儿被筷子捅出血来,检查里面藏没藏违禁品。再接着是他不由自主在囚笼内唱歌,这又违犯了监规,被警察揪出室外,命令唱一百首歌。他在毒日头下坚持唱了近三十首,喉咙冒烟,就卡壳了。犯人们再次扑倒他,以电警棍替代筷子,再次捅进屁眼儿——这样的烙印太深了,诗与歌从此都灰飞烟灭,直到近两年后,跟司马和尚学箫。

未完待续

 

(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第123期  2014年1月24日—2月6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