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：廖亦武正在撰写他的长篇小说《轮回的蚂蚁》，我们选登其中数章以飨读者。预祝这部小说获得成功！

（接第123期） 

老威追忆着，写着，在穷困潦倒中硬撑着。在他的手稿之外，祖国日新月异，小区围墙四周，灯火通宵达旦，在邓小平南巡春风的吹拂下，这儿迅速沦为野鸡一条街，嫖客和妓女亲兄妹一般，手挽手夜游的情景，令他唏嘘不已。抽出箫来，才吹了几口，他就猛然噎住。于是弃箫抓笔继续写，不料竟是一首诗：

投降吧，不！
投降吧！不不！
孩子死了，父亲死了，情人死了
兄弟姐妹也死了
如果人心都死绝了
你不投降又有什么用？
时光流淌，阴雨连绵
大地却一片荒芜
太阳有毒，看客是猪
你无家、无国、无底气
羞耻
羞耻——又有什么用？
你说你活着是为了记住
可记住——又有什么用？
投降吧！不！
投降吧！不！！
不——又有什么用？

护院的狗又叫了。老曹再次卷土重来，率领大批警察破门而入，搜查每一角落。老威的手稿被一网打尽。“执行公务，”老曹挤挤眼，顺手拿起他的诗念道：“投降吧，不。为什么不？投降又有什么用？当然有用啦。”

“我没用。”老威垂头丧气。
“你有用。六四快到了，你就更有用了。”
“啥意思？”
“你可在一份异见人士的《请愿书》上签字了？”
“不晓得。”
“你的朋友刘晓波起草的，你是发起人之一。”
“是吗？啥内容？”
“装傻？那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
“好吧。”他平静地走向警车，体内却翻江倒海，咒骂自己。他无望地写了好几年，第一读者总是警察。直到有了电脑，他才结束冷兵器时代，如一只准备过冬的老鼠，将文字尽可能多地拷贝，尽可能多地分散深埋。

而老曹，犹如老威的双胞胎，在彼此惦记中共同成长。他固执地拉他回头适应这个不痛不痒的时代。他甚至道：“文人手贱，熬不住，就编黄色笑话嘛，化个名发表如何。”老威苦笑道：“除非我去鸡窝当卧底。”老曹道：“也可以写点民风民俗，给《故事会》投稿。”

《故事会》是巴掌宽的廉价快餐杂志，据说每期发行五百多万份。老威顿时无语。

老曹是突然走掉的。

三年后的某个冬日黄昏，老威百无聊赖，就习惯性传信息，约他喝两杯，竟无应答。老威感觉异样，就把相同信息又传一遍。过了许久，老曹的副手小宋回电，告之老曹已去世月余。

老威猛吃一惊，竟然有几分感伤。小宋继续道：“那次执行紧急任务，老曹亲自带队，夤夜出发，狂奔几百公里，来不及吃饭。老曹饿急了，就顺便从路边摊买来两个茶叶蛋，两三口吞下肚。不料才十几分钟，胰腺炎兀地发作，老曹浑身痉挛。我们的车立即掉头，冲进附近的医院，可是晚了，老曹撕心裂肺地喊了几声，就走掉了。”

“茶叶蛋的问题？”
“也许吧。那种隔夜蛋，梆梆硬。”
“你吃了么？”
“大伙儿吃了都没事儿，独独老曹有事儿。”
“我姐姐早年发作胰腺炎，开罢刀，过几小时就下床走路。”
“可老曹耽误了。”
“为啥？”
“没钱呀。”
“你们警察会没钱？”
“那个破店儿，银行卡取不出钱，我们五个人的现金加起来，远远不够。于是给市局打电话，通过财务转帐。他妈的，干瞪着眼等钱，大夫不见钱不开刀。没办法，又不可能拔枪示警。唉，老曹一世英名，走得太冤了。”
“救死扶伤是医院的天职嘛。”
“冷血大夫被羁押半个月，还不服气呢。嚷嚷‘赖帐的太多，国家不拨款，医院搞不起慈善，不见钱当然就不治病’。”
“整个社会只认钞票。天安门大屠杀之前，大慨不是这样吧。”
“我们不争辩时政，心里有数就行。凭良心说，老曹没害过你吧。前次奉上面命令搜查你家，他从你案头拿走一本《通往奴役之路》，哈耶克著，虽然内容反动，但不属于法定没收物品，所以他一再说应该归还。”
“谢谢老曹的在天之灵，遗憾他不能请喝酒了。”
“我不喝酒，以后我请你喝茶。”
“那么你接替老曹啰？”
“暂时吧。请多关照。”
“我想再次递交《出境申请书》。”
“好的。我再次帮你转寄。”
“转来转去有个屁用。”
“你的户籍不在成都，我只有学习老曹，一如既往替你说情。另外，你的《临时暂住证》也该换了。”
“这是我的家乡！办啥鸡巴《暂住证》。”
“你虽然刑满释放，但户籍关系还在监狱那边。按政府规定，你在父母家算外来人口。”
“自己家的外来人口？”

老威怅然若失，夜里居然失眠了。于是他斟一壶散酒，摆了两副杯盏，对着墙上的影子，与老曹对酌。“你个狗杂种，两次搜走我手稿！”他笑骂道，“老子还没二进宫呢，你倒先蹬腿了，是不是急着去阴曹地府跟踪更狡猾的反革命啊？”

他曾企图学西汉的司马迁，为老曹弄篇《走卒列传》，却苦于缺乏更详细的资料。转眼十几年过去，反动资历见涨的老威对新入行的国保警察们提起酒鬼老曹，竟无人识得。老威忿忿不平道：“这是你们最杰出的前辈，得过侦破特等奖的。”依旧无人识得。

清明节当晚，老曹托梦给他，诉说自己沦为孤魂野鬼，三番五次被挡在公安局门外：“一朝天子一朝臣，全他妈的换岗了！”

醒来之后，他独自去荒郊野地，烧纸钱祭奠逝去的亲人，顺带也给老曹送一叠冥币。

（未完待续）

（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第126期  2014年3月7日—3月20日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