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9年7月22日，我被开除党籍，丁东也面临沉重打压，随时可能遭遇与我同样的惩罚（1990年丁东被开除党籍）。一天，我俩“忙”里偷闲，聚在我家“手谈”。丁东说：“咱俩这般下棋，恐怕永无长进，附近住着一位围棋高手，改天请他指导一盘。”我问：“高到什么程度？人家愿意指导我们吗？”丁东答：“‘文革’后山西省最早的业余五段之一，曾与聂卫平有过对弈，并多次荣获太原市业余围棋赛前三名。”我嘿嘿两声：“开什么国际玩笑，咱们这业余初段都打问号的低手，人家怎么肯浪费时间指导咱们？”丁东道：“我们是山西大学的老同学、铁哥们儿，随叫随到”。看着丁东信心满满我又问：“叫什么名字？铁到什么程度？”丁东答：“贾秀文，与咱们志同道合。”

原来，贾秀文是北京“民主墙”时期山西省民刊《风帆》、民报《视野》的主要编辑、撰稿人之一，与他共同办《风帆》的宋兴华、杜宏俊等“社会”人员，因办刊被判“劳动教养”三年（其中杜宏俊因“态度不好”被“加教”一年）。由于贾秀文是在校学生，经山西大学报告、时任山西省省委书记李立功、副书记阮泊生等领导批示，躲过“囚禁”一难。

大难虽然躲过，小劫却伴随贾秀文一生。起初是1982年毕业分配，其他同学大都分配到省、市各党政机关，贾秀文与另外一个同学李瑞林却被打入另册不予分配，从而成为社会闲杂人员。此后，他的“同窗”纷纷出任处长、市长、副省长等职，而他却颠沛流离，“走”到哪里就被当局“骚扰”到哪里，30多年不得“安生”。

第一次与贾秀文会面是在太堡街他的临时居住地，离我家只有300米左右，他的夫人武春莲、女儿贾畅都在，家中摆设非常简陋，是临时租来的房子。简单寒暄几句便开始“手谈”。我问：“摆几枚？”（围棋界行规，业余低段选手与业余高段选手对弈，一般要根据差距先摆上棋盘几枚黑棋子，比如业余一段和业余五段对弈，至少应该摆四枚黑子）他回答很快：“没关系，随便。”“没关系？好，我就摆一枚。”话音刚落，我“啪”一声，一枚黑子落在“星”位。如此，相当于旗鼓相当的棋手“分先”对弈，大有对高手“不敬”之意，如果高手“气度”不足，拂袖而去也司空见惯。贾秀文没有任何不悦，气定神闲地将白子落在对角“小目”位……结果我被“杀”得落花流水、片甲不留。本以为他会调侃几句我的自不量力，没料到他却非常认真地帮我“复盘”，指出哪一步棋错误，哪一步棋该如何下……这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“第一高手”，不在棋内，而在棋外那种虚怀和对承诺的履行。第一印象：和善、大度，非常好。

“六四”之后，政治空气一片肃杀，许多仁人志士被关进大牢：山西大学王新龙被判刑8年；丁俊泽被判刑12年；山西煤炭干部管理学院葛湖被判刑7年；太原工业学院胡践被判刑10年（1995年10月在狱中绝食22个月后身亡）；山西医科大学姚虎贤被判刑4年；太原钢铁公司李福发被判刑7年；李树平被判刑4年等等，罪名均为“反革命宣传煽动”。由于突然失去“顶梁柱”，他们的家庭大都陷入生活困境。海内外“朋友”们基于人道主义考虑，为他们的家属募集了一些善款。我们收到小榕先生信息，让山西省安排一位朋友去北京接洽相关事宜。我与贾秀文等朋友一块商讨谁去合适、如何规避风险、出了“状况”如何应对等。当时环境下，此类事情较为敏感，一旦出现纰漏，定会被“绳之以法”。讨论进行中，贾秀文突然发出低沉、坚毅的声音：“我去，出了问题我一人担着。”大家稍作停顿，又继续商讨；显而易见，他去不合适——由于四处“漂泊”居无定所，他家日子过得极为艰辛，万一他“进去”，他的夫人、女儿便会雪上加霜……

事情过去20多年了，“我去，出了问题我一人担着”至今犹在耳畔。

1997年下半年，我“获释”不久，贾秀文介绍我到山西同至人集团打工。集团老总吴建功先生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商人，不但录用了贾秀文和我，还录用了另一位“反革命分子”葛湖，山西省商界具有如此胆识的老总仅此一人。

一段时间里，集团属下的广告公司出现了经理与员工之间的矛盾，起初只是员工对经理不满，继而经常发生争执，后来发展为较强的对抗性，严重影响公司业务开展。吴总派张原生和我两位集团顾问到广告公司调解矛盾。贾秀文当时任广告公司策划总监，是员工一方代表。经理田丰简短发言后，大家都不开口，会场气氛非常凝重，明显表现出对田丰和两位顾问的抵触情绪，大有不罢免田丰不罢休之势。张原生打破冷场：“大家都是打工人，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如此紧张，咱们请陈平老师先讲几句。”说完他带头鼓掌，其他人没有任何跟进和反应，起码的礼节也全然不顾……又“冷”一会儿场，我干咳一声开始发言：“吴总派原生老师和我参加咱们的会议，不了解情况，随便讲两……”下面的话还没出口，贾秀文突然发飙：“不了解情况你发什么言！”会场顿时哄堂大笑，搞得我狼狈之极……

事后，张原生和我都没有与他“计较”，反而觉得这个人挺好玩、挺可爱，哈哈。秀文的机敏、刁钻令人难忘。

我与秀文之间的友谊，基于共同的理念、共同的追求，平日“理论”时多有争论，更多的是共鸣、是享受交流。他与我有许多相似之处：引经据典、旁引佐证、逻辑推理、富有激情和理性，并且不乏创意和幻想。所谓知己是也。

2011年春节期间，我与贾秀文有一次经典研讨，议题是“薄熙来其人”。先从薄一波谈起，认为薄一波之所以担任中顾委常务副主任10年并主持中顾委日常工作，得益于邓小平信任，邓、薄二人的交往是从1945年中共成立晋冀鲁豫中央局开始的，邓小平任书记、薄一波任副书记，并且协助邓小平主持中央局日常工作。其间二人与刘伯承共同组织、领导“上党战役”和“平汉战役”，因此，邓、薄关系具有深厚基础。

当邓小平、陈云、李先念等人决定江泽民担任总书记后，薄一波不遗余力协助、扶持、配合江泽民，其目的之一是为薄熙来“铺路”。薄熙来从大连市委书记迅速擢升为政治局委员与江泽民“赏识”关系极大。

我们还谈到1987年1月初，薄一波主持“生活会”迫使胡耀邦辞职和习仲勋在“生活会”上仗义执言为胡耀邦鸣不平等。

结论：薄熙来崛起，其父薄一波功不可没。

接着我们谈到薄熙来的个性、能力、志向，认为薄熙来是个“狠角”，很强势、杀伐决断混不吝，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六亲不认，具备封建政治家特质。毛泽东在“文革”中曾为刘少奇罗织一个“招降纳叛”罪名，薄一波是被刘少奇“招降纳叛”的主要人物之一，还有安子文、刘澜涛、杨献珍等61人。薄熙来为了表达自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、“革命”派，要与叛徒集团划清界线，不惜与父亲薄一波反目，并踹断其三根肋骨,假如这是传闻，那么后来掌掴“天下第一”酷吏“王立军”，则为世人所瞠目；“王立军”为躲避薄熙来“追杀”而“潜入”美国领事馆也为世人共知，薄熙来手段老辣可见一斑。

能力上，客观地讲，无论理论层面、社会实践还是政绩，薄熙来在共产党体制内当得起“出类拔萃”，自辽宁省金县、大连市，到辽宁省、商务部，最后重庆，处处干得风生水起，并赢得“广泛赞誉”和全国瞩目。尤其在重庆更是风光无比，创造出响彻九州的重庆模式。理论上提出共同富裕，大有超越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势。“五个重庆”的理念甚至让人产生共产主义社会即将到来之错觉，应当承认他蛊惑的“中国梦”似乎更贴近现实：宜居重庆，让老百姓买得起、住得宽敞；森林重庆，让老百姓满目青山多吸氧；畅通重庆，让城区不塞车，让老百姓出行方便；平安重庆，让老百姓夜不闭户，安心过小日子；健康重庆，让孩子们长得壮，老人活得久，全民活得健康。薄熙来“大气磅礴”地说：“重庆有江有山，就是江山多娇！如果把五个重庆搞好，我们再登高远眺或江边漫步，读毛主席的江山如此多娇的诗句就会倍感亲切，仿佛老人家就在重庆。”当然毛老人家不在重庆，是薄老人家缔造了“江山多娇”。不知熙来兄有没有对毛老人家的下半句“引无数英雄竞折腰”作过阐述？无数英雄中包括胡锦涛、温家宝、习近平、李克强么？

“唱红打黑”更是把自己塑造成正义、力量的化身。表层看，“唱红”就是扶正，“打黑”就是祛邪，只抓GDP就没有精气神，只抓GDP就没有社会的公平正义。贾秀文我们俩认为薄熙来此举的深层含义应当是为十八大“入常”打基础。主席、总理已经内定，人大委员长、政协主席这些“摆设”他不感兴趣，“唱红”可以指向李长春分管的意识形态角色，“打黑”则可以指向周永康分管的政法角色。“唱红打黑”可谓薄熙来深谋远虑、用心良苦之举。

以当时的情势，薄熙来无论从年龄、资历、能力和民望诸方面，均为前述二职的不二之选，“入常”几无悬念……

我与秀文此次研讨三个月后，五月初我到北京出差，王力雄做东，在翠微路一个餐馆小聚，有我和丁东还有力雄先生的一位朋友。席间力雄先生深怀忧虑地叹道：“看来薄熙来‘入常’中国人已经无法阻挡。”丁东先生说：“不知是接李长春还是接周永康？”在座的都很清楚无论薄熙来接任谁，“入常”对中国的未来都不是好消息。以薄熙来的能力，“摆平”其他常委只是时间问题，完全有可能在“十九大”时，中国政治舞台将诞生一个耀眼新星——薄东东。力雄先生见我没有反应，便问：“莫非你另有高见？”我整理思路后，将我与贾秀文研讨的结论道出：“薄熙来指定不会‘入常’，而且很快会出‘状况’。”力雄先生立即追问：“道理何在？”我答：我们试做分析，假如接替李长春，便意味着掌控意识形态、掌控话语权，所有舆论工具包括《人民日报》、《求是》杂志、中央电视台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、人民出版社等便均由他主管。以他的水准和口才，常委会上谁能与他“理论”呢？他将“左右”革命理论的诞生，从而架空其他人，即将卸任的胡、温和所有即将上任的常委们，哪一位会容忍一位“导师”时刻“指导”自己呢？再加上孔庆东、张宏良、司马南等数以亿计的“毛粉”支持、鼓噪，谁能抵挡“薄太阳”喷薄升起？

再如，接替周永康主管公检法，更会令所有政治对手胆寒：他将利用世界最尖端的工具、手段，监控所有对手，包括他们的亲属朋友，“拿住”他们的把柄，关键时刻随时祭出一把利剑顶在命门上。更何况还掌管着数百万武警部队、公安“部队”，“枪杆子里出政权”薄熙来深谙此道。他的对手们也心知肚明，怎么可能让他“入常”而自寻死路，大家一定会“同仇敌忾”于“十八大”召开前，将迫在眉睫的巨大隐患“排除”。薄熙来太“耀眼”、太嚣张，可谓“庆父不死鲁难未已”。讲到此，力雄、丁东认为该推断理论上成立，现实中为不可能，太戏剧化，因为以薄熙来的“精明”不会给“对手”们留下“口实”、“把柄”。关于口实、把柄我与贾秀文也有过研判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，只要从薄熙来的妻子、孩子、兄弟姐妹、七姑八姨、秘书、马仔、司机等查起，总会引火上其身……

此次小聚后的第二年，中国发生了王立军事件，薄熙来的政治生涯随之告吹，薄熙来觊觎那两个位子的盘算也在“十八大”后落空。

如今秀文“走”了，“习大大其人”、“反腐走向”、“中国政治进程”等话题还有谁能与我高度共鸣呢？悲哉！

（《中国人权双周刊》第159期  2015年6月12日—2015年6月2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