敬告读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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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

6月4日这几天

野靖环

最高检察院的决定是口头的

6月2日上午9点,我们一行11人到位于沙滩的最高检察院传达室,要求找刑事申诉厅。传达室的工作人员让我们等一会儿,他给我们联系。

一会儿,出来一个警察,他说:“这是检察院的机关,不是上访的地方,你们到这里来就是违法了。”

我们说:“野靖环向检察院信访办递交的申诉已经转到刑事申诉厅了,我们来问问情况。怎么就变成上访的了?怎么就违法了呢?”

他说:“你交给信访办了,就到信访办去问,这里不接待。”

于是,我们又来到位于东交民巷的最高检察院信访办。

这里的“候见室”是一间只能容纳20人的小屋子。凡是能进入“候见室”的人,都必须早早地到这里排队领表。凭着这张表才能递交自己的申诉材料或反映问题。有些外地的人,干脆就在门外坐一夜。北京的人也要早上5、6点钟来排队。

当天领不到表的第二天再早点儿来,就像在医院挂专家号一样。

可是今天却很奇怪,“候见室”里只有一个人,外面也没有人哭天喊地地求着见检察官。原来,东交民巷的东西两头都有许多警察把守,还有许多暗哨,许多人都被拦截了。

我没有领表,向保安说明是来问一问申诉的进程的。保安拿了我的身份证进去了。

大约过了半小时,让我们进去两个人。只让我们站在小窗口前用喇叭跟里面的人讲话。

里面的人看着桌上的一张表格说:“经我院查实,证据确凿、事实清楚,你的申诉已经被驳回了。”

我说:“给我一份书面驳回通知。”

里面的人说:“没有书面的。现在向你口头宣布。”

我说:“不给我书面的,我怎么继续向全国人大反映?”

里面的人说:“全国人大不管个案,你们没处去告了,这就到头了,到此结束了!”

杨凌云急了,大声说:“你们最高检察院的决定还有‘口头’的?中国的法律要倒退到没有文字的时代啦?你是检察官还是生产队长?”

里面的人站起来就走了。

被拦截、盘查

时间还早,我们商量着到中山公园去看花。几个骑自行车的先走了,我们准备乘坐5路公共汽车,正好到中山公园。我们从东交民巷向西走,下了高台阶就看见天安门广场了。

没想到,我们立即被十几个警察拦住,要搜包、看身份证。我们捂住自己的包,不让他们翻。此时,视线所及的地方,到处都是被拦住翻包的人。

争执之中,一个像是头头的警察笑眯眯地说:“大妈、大姐们,坐这歇歇,咱们慢慢说。”

四五个警察和便衣把我们围到墙根,我们在台阶上坐下。头头蹲在我们面前,和气地问:“你们是干什么的?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”

肖娟把前面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。

我看这场谈话还要持续一段时间,就想给手指关节擦点药。于是,我伸手从包里拿药盒。就在我拿出小盒的一霎那,头头指着我的手叫起来:“那是什么!”

我看他紧张的样子,觉得太可笑了。我立即把小盒攥在手心里,把手藏在背后,瞪着眼睛看着他,一句话也不说。

“那是什么?拿出来!”他本能地后退一步,身子摇晃了几下才蹲稳了。

刘秀贞忍不住笑起来:“那是止疼的药膏!”

我这才打开小盒盖,一边擦手一边说:“你以为是炸弹呢?我就是有炸弹也不能炸你呀!太不值了!”

头头这才放心地说:“就是嘛,你也舍不得把你这些老姐妹炸死呀!”

肖娟说:“都是让邓玉娇吓的。邓玉娇就杀了一个,太便宜他们了。要是我的闺女,别说是‘拉扯’了,就是摸一下也不行!我要是邓玉娇她妈,我得把那两个也杀了。”

头头马上问:“你们是支持邓玉娇的啦?”

大家异口同声地说:“当然啦!”

有的说:“谁家没有女的?你没有姐妹还有妈呢,要是3个男的把你妈按倒了你能让吗?”

有的说:“如果是3个日本鬼子把中国妇女按倒了,那叫奸淫、调戏妇女;现在3个共产党的干部把中国妇女按倒了,那叫娱乐消费;要是3个警察把中国妇女按倒了,还不得叫执行公务啊!”

头头赶紧问:“那你们是为了邓玉娇来的啦?”

我们说:“这还不是你怕人家拿炸弹引起的。”

正说着,一辆中型警车慢慢地开过来。头头让警车停在旁边,用对讲机念着刘秀贞给他的名单上的身份证号码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接了一个电话。我们也起身要走,他们没再拦截。有2个警察跟我们上车,把我们“护送”到中山公园。

想起了20年前

我坐在这里的这个灯柱,10年前来此照过一张照片。20年来,我是第二次走到这里。因为一到这里,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。

20年前的6月3日,我从山东出差到北京,22时50分下了火车,才知道一切交通工具都停止了。我只好从火车站向我母亲家走,天安门广场是必经之路。当我走到这个灯柱子时,就看见前面的那个灯柱子的西面黑压压地坐着一片人,仔细一看,是背着背包的解放军。

就在我听着旁边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对大家说“我家就在前面,谁也不让过了,往回走吧”的时候,突然响起了枪声,子弹从我的头顶呼啸飞过。我立即蹲在这个灯柱后面,当我看见身边没有人被子弹击中时,才飞快地朝东面跑去。我离着解放军最近,向后逃跑的路线就最远。

天安门前的人群像溃坝的洪水一样向东涌去。我跑在最后,我看见各种各样的鞋散落在地上,很多自行车被逃跑的人踩得歪七扭八;我听见人群中喊叫声连成一片,有的是在喊叫着自己的亲人或同伴,有的是在叫骂着亲人解放军为什么朝我们开枪。

就在我跑过天安门城楼时,突然有一辆平板三轮车迎面而来,平板上竟然还坐着一个外国女子。

我马上站住了,朝着骑三轮车的平头小伙子喊:“那边开枪了,快回去吧!”

小伙子没有停止,他也朝着我喊:“反正老百姓没活头了,死了算了。”

那个外国女子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放在嘴边说着什么,我以为是录音机。我脑子里飞快的想着,你要是碰上了子弹,录音还有什么用啊?(现在知道是对讲机,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名词。)

我看着他们两个人,热泪涌出来。

小伙子又喊起来:“人家外国人都不怕,我怕什么?”

就在这时,我的视线扫到了天安门广场。广场上没有灯光,借着天安门城楼这边的亮光看见那边没有躁动、秩序井然,沿着广场的边缘站着的一排学生依然站着。

我又开始跑。我想,如果是日本鬼子开枪,我不会逃跑。可是现在我只能跑。

我跑到东面的观礼台,看见几个外国人站在上面朝着三轮车的方向看,也把一个东西放在嘴边说话,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一伙的。

20年了,那个小伙子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。不知道你还活着吗?

20年了,那个外国女子是我崇拜的偶像。不知道你是谁?

20年了,我一直不敢说这一段经历。因为,第二天,中央电视台就有解放军首长张工说:“没有在天安门开枪。”电视说假话。

我也说了假话。回到山东,单位奉命审查到过北京的人,我说:什么也没看见、什么也没听见、什么也不知道。

但是,今天,最高检察院的决定也可以“口头”了,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被“口头”决定枪毙了。

这些年我已经够惨的:拘留是家常便饭;到中南海给胡锦涛送信就被逮捕6个月;在中央电视台门前站了10分钟,就被劳教一年九个月。我虽然活着出来了,可是谁知道哪一天不被“躲猫猫”?不被“70码”?不被“按倒、推坐、拉扯”?所以,我决定把这段儿经历说出来。

我经历了天安门第一枪。

第二天,听说复兴医院有好多死人,我就去看了。45具尸体静静的躺在自行车棚下,有老人、有小孩。天下着雨,雨水把他们身上的血冲下来,变成了红色的水,顺着水道流走了。我想:“血流成河”可能就是这个样子。

我一天没吃饭,眼泪流成了河。

第三天,听别人说,尸体剩下了27具。我的脑子里整天都是那些亲人们认领尸体的景象,如果是我的亲人躺在那里,我会怎样?

10点半,我们照完了像,就朝中山公园走去。

从金水桥到公园门口,大约每隔5米的距离就站着一个撑着伞的年轻人,两边各站着5人,10个人以同样的姿势撑着同样的黑色布伞。他们一动不动,像一尊尊雕像。

野靖春说:“真是人性化了,不让他们暴晒了。”

我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孔,心里的滋味无法形容。

从9点到最高检察院,仅仅过了一个半小时,却经历了“非法上访”“口头决定”“盘问搜查”“支持邓玉娇”“20周年严阵以待”这一系列的事。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如此复杂?

6.4拿到了书面答复

6月4日,我们一行13人又来到了最高检察院。我们刚到大门口,就被十几个警察拦住了。

我们说:要书面的驳回决定。

警察中的头头说:无论是什么事,都不能在机关门口停留。

我们说:反映信访办的问题。

头头说:我向领导反映,你们先到信访办去。

七嘴八舌的争论了一阵,再不离开就要被装车。我们只好去信访办。

东交民巷实行了“交通管制”。这是一条从来不会拥挤的路,为什么实行交通管制呢?走进去才知道,路边上停着2辆“特警”的大汽车。汽车太大了,占用了半边路。和2号停在天安门西车站附近的2辆一模一样。

我一看见这样的汽车,就想起“六四”那天在天安门前横冲直闯的装甲车。那辆装甲车进退转弯非常灵活,当它朝着隔离墩那边的人群冲过去的时候,我还担心它会被又高又厚的隔离墩颠覆。没想到,它竟然把钢筋水泥的隔离墩压成碎块!

隔离墩那边的人群可能也认为有隔离墩阻挡,装甲车过不来。没想到它却如履平地,忽的一下就冲过去了。我惊叫起来,那一片人会被碾成肉饼的!就在霎那间,装甲车却纹丝不动地停住了。那些被惊吓的四散逃窜的人们又聚拢回来,捡起被装甲车碾碎的水泥块,朝装甲车扔去。

这么先进的军备,怎么用到了天安门?

我一边想着一边来到了最高检察院信访办门前,门口的保安一眼就认出了我们,他让我们等着。

等着的功夫,警察就陆续来到我们身边,大约又有十几个人。态度都很好,一直劝我们回去。

我们中间有人说要去天安门玩。

警察信以为真,赶紧说不能去。

大约20分钟,保安拿着一张纸出来了。终于给了书面答复。盖的却是“最高人民检察院来访接待室”的章。

我明明是依法申诉,却成了“上访”。法律规定的申诉程序在哪里?

周围的警察们说:能给你们这个就很不容易了。

的确是,这一份是“高检控访复函字(2009)第9号”。

2009年6月4日,在这个极其敏感的日子,我们得到了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