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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

地震母亲陈兰

廖亦武

采访缘起

2008年5月31日午后,因《地震疯人院》的连载写作,我和小金乘车前往距成都市区40多公里的聚源镇寻访,却在聚源中学废墟,目睹了掏挖尸体的可怖景象。

聚源中学在5•12四川大地震中可谓“大名鼎鼎”。它远离8级震中北川和映秀,其4层教学楼却意外垮塌,压死学生700余,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为300余。更蹊跷的是,聚源乡镇的民房极少垮塌,连学校周围的楼房也颤巍巍地矗立,而这厢却夷为平地——凡此种种,惊动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,事发当晚就赶来,在废墟旁流泪,并起誓“追查豆腐渣工程到底,给大家一个交待”。

一晃20天过去,这儿依旧人心惶惶,别提“追查”,就连“掏挖”也没到底。武警官兵一米一个,铁桶一般,围住正在施工的废墟。我等夹杂在数百围观群众中,潮汐般进进退退,却不能踏“禁地”半步。

绿头苍蝇漫天飞舞,叮咬着每个人,随便一巴掌,都能拍死好几只。比苍蝇更要命的,是尸臭,顿时将阵雨后的天空变成反扣的茅坑。我半憋气,晕头晕脑地采访了两个死难学生家长,正迫不急待要收工呢,小金却在废墟左边的路基下,瞅见3个妇女。一个在仰天号啕,另两个开解无效,只得默守左右。小金咔嚓两下,说距离太远,我们过去嘛。

于是我们来到号啕者身边,呆立五六分钟,没任何插话机会。接着,我凑近拍摄了她的脸部,披散的额发,箍住下巴的口罩,树根般的青筋,半闭的眼,颤动的睫毛,还有一个劲儿抽搐的嘴角及干涩的尖牙。这个万念俱灰的母亲,已经没有力气哭了,可还在哭,还在哭,还在用整个身体,用五脏六腑,将她的憋屈朝外压。“我的幺女哦!”“我的幺女哦!”她不断地重复着,时高时低,时弱时强,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幻境内。据旁观者说,她已经哭了两三个钟头,已经喊了两三千遍“我的幺女哦”。

我不由惊骇,想起近三千年前的春秋时代,忠臣申包胥,为光复楚国而哭秦庭,七天七夜,“泪尽了,继之以血”,也不过如此。小金说:这样哭下去,会出人命。就伸手把住她的胳膊,连叫几声“大姐”。对方充耳不闻。小金又抚拍她的脸颊和后背,不料对方受惊似的,猛地抬高嗓门,连拍大腿,又一声“我的幺女”。而后,将哭腔提到最高,震耳欲聋,又嘎然而止,留半秒空白,再蛇一般贴着树干下滑,直至化作喃喃细语。我把耳朵贴上前,企图分辨那种呢喃,那种阴阳相隔的母女谈心,可转瞬间,她面条一般瘫软在椅背。

小金急坏了,转身四处寻水。平时动作迟缓的她,此刻如乱窜的耗子,出入了四周好几个帐篷。里面住着聚源中学的部分老师,或许还有个别领导,因为书桌、电脑、生活用品都齐整。小金摇晃着5元人民币,连问若干遍“卖水吗”,都没人搭理。甚至还有好些东躲西藏、在帐篷间捉迷藏者,令小金情绪陡然激动,竟拽住其中一人质问:你是人民教师吗?那边有个学生家长快哭死了!不料回答却是:关我啥子事?小金说:你就不能过去关心一下?假装关心一下也行嘛。

正相持不下,我赶过去解围。小金也从心软的某某青年老师手里,弄到1瓶矿泉水,折回来,凑拢号啕者嘴边。她咽了两小口,就推开了。小金乘机搭话,要了她的名字和电话。

我是个阴险的记录者,我的录音机始终开着,不知不觉,磁带满了,我翻面再录。我录了45分钟,除了哭,就是“我的幺女”。之后的好多天,我数次回放,数次呆如木鸡。我写不下去。他妈的,我这以拆卸文字为生的老手,真写不下去。

我面对的是一段朗诵,一幕戏剧,或一句台词。“我的幺女哦”,她哭着,变幻了几十种腔调,穷尽了汉语和英语,以及它们蕴含的所有意义。“我的幺女哦”,她哭着,喉咙扯破,扯哑,扯得不像个女人。婴孩的啼哭,老人的哀哭,我曾访谈过的职业嚎丧者的技术性干哭,在地上和天上、在祖国和家中均无路可走的无奈无泪之哭,全发自她——一个痛失爱女的母亲的胸腔。

2008年6月5日,我们重返聚源,几经曲折,终于在镇外两三公里的普星村,与这个叫陈兰的37岁的妇女重逢;终于晓得她的女儿陈凤,16岁,聚源中学初三、九班学生,于2008年5月12日下午死于地震。

她仍以顿脚号啕作为开场白,跟着才是断断续续的回忆。在我的录音机之外,《纽约时报》著名记者傅好文(Howard W.French)的录音机也始终开着。可见人类哭泣不分种族,如兽类的嘶鸣,到哪儿都不需要翻译。

正文

陈兰:我的幺女哦!以前放学回家,一进门就喊妈,就喊肚子饿。妈再忙,也马上给你弄吃的,因为妈只生了你一个,党和政府抓计划生育,妈胆小,怕开会,怕罚款,就只敢生你一个。眼看渐渐成人,个头比妈还高了,眼看出息为又好看又懂事的乖乖了,地震来了!妈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学校老师,只恨那个豆腐渣工程,毁掉我的幺女。呜呜呃,妈的下半辈子咋个熬?咋个熬?

老威:地震瞬间你在哪儿?

陈兰:在家。天气闷热,像要下雨,记得门口还有人走动,问打麻将不?跟着就震了。瓦片和树叶哗哗响,我窜出屋,摔倒在院坝,感觉自己像一份菜,被无形的锅铲炒来炒去,直至平稳了,还闷头闷脑。

老威:房子倒没?

陈兰:墙面扯出几道豁口,稍微修补,照常住;我们普星村的房子,基本完整,连土坯房也没倒几间,独独聚源中学倒!呜呜呃,我的幺女哦,大家都没事,远亲近邻都没事,你妈糊涂,就猜你没事……

老威:我们从聚源镇一路过来,见方圆两三里地,没啥垮塌建筑嘛。

陈兰:独独聚源中学倒!如原子弹爆炸,轰!轰轰!半边天都红了,又黑了。隔好一会儿,那边有人来喊,整村人才发梦颠一般,朝聚源镇跑。鸡肠子泥巴路,人撞人,村里的娃娃,都在聚源镇上念书哟。

等我们跑拢,现场早已围满家长。灰尘跟下雾一样,隔几米就认不清人。废墟内在叫,废墟外在吼,儿啊妈啊爸啊女啊,高一声底一声,深一脚浅一脚,哎哟连天。我也扯开喉咙,才喊两声“陈凤”,就呛了满口灰,只得弓下腰,血丝丝都咳出来了。接着,精神恍惚了,把一张脸看作三张脸。我趴下去,觉得有手扯我裤脚,就边叫“乖儿”边去拽,可那不是我的乖儿,是另一个女娃,剩最后一口气。我猛刨五六下,她就咽气了,下巴就耷在我的手背上。

老威:全是群众自救么?

陈兰:全是。当兵的天黑才到,温总理啥时候到,我已经没感觉了。大家爬上爬下,你我不分,死活不分,见人就掏。出土一个,我就扑过去认。我没别人高尚,我只想自家幺女。整整4天4夜,我都守在那儿,没吃没喝,晒太阳淋雨也没感觉,就晓得疯子一样,到处认娃娃。眼睛瞪圆又眯起,废墟内外挨个看完,又去操场坝子。尸体两三排,密密匝匝,我从头至尾,揭开布认;再从尾至头,反认回来。累得站不稳了,可能倒下去,又可能没倒下去。我的幺女哦,我的幺女哦,你妈想一直喊、一直喊,就是阴曹地府也要把你喊回来,可是没得劲儿了,最后连打没打瞌睡都不晓得。

老威:找到女儿了?

陈兰:当时太乱。我和老公才两双眼睛嘛。掏完4天,政府就宣布废墟底没人,停止挖掘。为啥要停止?好多娃娃还没找到。可校长和镇长、书记都打保票,确实翻遍了,没找到的算暂时失踪,也许死也许没死。当兵的我求了,当官的我求了,我给他们下跪磕头,我一小百姓,大字不认两箩筐,就这点本事。随便摆布嘛,父母官哄娃娃嘛。人家提醒,你咋个像乌龟,只把绿豆眼珠子集中在几寸以内?那么多医院寻过没?那么多火葬场寻过没?搞不好,你家娃娃正躺在某张病床上输液呢。

老威:有道理啊。

陈兰:4天4夜,万一闭眼了呢?万一闭眼就滑过去两三个钟头,人家就不知不觉把我幺女掏出来,开车运跑了呢?还有,万一认花眼了呢?娃娃们出土,都是血啊灰啊,断腿断胳膊啊,脸压歪的,下巴打脱掉的,最惨是一个人断成4截,家长翻半天,才把脑壳、脚、身体找全,东拼西凑,还缺3根手指头。两三个人压成一块的都有,掰不开,比肉饼子还紧。我的幺女没在里面嘛,死活都得找嘛。

老威:医院、火葬场那么多,大海捞针嘛。

陈兰:也有家长看电视、报纸,登寻人启事,上网认照片。我们文化低,性子急,笨,就一家家跑。从聚源附近的火葬场,到都江堰范围内的医院与火葬场,再一步步扩大,成都、郫县、温江、双流,还有崇州。

老威:有必要跑这么远?

陈兰:跑拢阎王爷跟前都愿意。

老威:你一个人?

陈兰:还有同村的高兴富。哦,老高在这儿。他的老婆叫孟双琼,与我同岁;他们的女儿叫高娟,在聚源中学初三八班,与陈凤同岁。

老威:一个妈一个爸,都失去了女儿。

陈兰:所以一块儿上路。先是乱走,然后是骑摩托,然后是花钱雇面包车,最后,有十几个失踪娃娃的家长碰一块儿,弄了辆校车,天天起早贪黑跑。不仅都江堰内外,连成都市内外都寻个遍。

老威:直接闯病房?

陈兰:病房也看,过道也看,还有帐篷,一个个认。所有医院都在接收地震伤员,名字贴在大门口,密密麻麻的,我们要仰起脑壳查半天,颠来倒去,没有;不相信,又去办公室查;再去,再来,最后,不晓得去啥子地方查。总在赶时间,一天少说要跑10来处。有一回,我走了眼,把正在输液的一女娃认作陈凤,欢喜疯了,揪住就喊“我的幺女”,直到人家惊爪爪地叫“鬼啊鬼啊”,我才醒转来。上厕所照镜子,才见自己披头散发,满脚泥巴,眼眶青的,眼珠子又是红的,下巴比刀子尖,比冤鬼还凶哦。也顾不得了,劈头盖脸冲个冷水,继续跑。还有一回,别人在四川省医院门口的伤员名单中,发现了“聚源中学初三九班陈凤”,急忙喊陈兰“快快”。把我兴奋得眼冒金花,站不稳,就蹲着平息了半天,才立起来奔病房。老远就喊:我的幺女,在哪儿?妈找得好苦!哎哟,抵拢才晓得,这个陈凤又高又胖,比我的幺女冒出一头。原来这个班有大小两个陈凤……

老威:天老爷捉弄人嘛。

陈兰:可大家不明白,都围拢来起哄,祝贺母女灾后重逢,催大陈凤叫妈妈。还有人边流泪边怂恿:发啥子呆嘛,快拥抱一盘。我扭头就走,我怕走慢了,又控制不住情绪。

老威:唉。

陈兰:温江的火葬场最大,比成都东郊和北郊的都大,比最老的磨盘山还大。我们在里面兜一圈,要个把钟头。搞不赢哦,平时20多分钟烧1个,这时10来分钟就烧3个,还得加班加点。人比柴火还不值钱,一口气塞进两三个,才关一回灶门。

老威:谁是谁的灰呢?

陈兰:都是学生娃娃,谁的灰不一样?废墟下没掏出来的,也一样嘛。我们把没来得及烧的,铁匣子内冰冻着的,只要无名,都翻转看了,怕不清楚,就弄水来,擦擦脸再看。臭也不顾,烂也不管,只晓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哎哟,白天忙,有事做,有盼的,还好些;天黑回家,我就抓狂。饭桌、碗、盘子、床、板凳、门槛,都见不得,都是我幺女用过的。她好像还坐在我的身边,还在喊妈,脆生生的。老公劝我,不吃不睡咋个行嘛?我就睡嘛。迷迷糊糊,觉得睡了好久,可一惊醒,才几分钟。几分钟过生死关,白头发钻出来。幺女哦幺女哦,我河翻水翻,找了你一二十天,没得着落;我还想再找一二十天,钱算啥子嘛,大不了倾家荡产嘛。

老威:你们找人花了多少钱?

陈兰:好几千。直到5月30号,聚源中学出了苍蝇,我是说,废墟上出了苍蝇,像几米宽的地毯,指甲盖大,全是绿头的,密密钉死在那儿,人来人往也惊不飞。有人猜有几亿只,或者等于全中国人民的数量。于是就马上报告学校和镇政府。他们还不信,还咬个卵犟:不可能!绝不可能!几十号家长把书记、镇长团团围住,大吼大叫,快动手打架了,他们才害怕,当场打电话给上级,调动机器和武警,第二天开挖。

老威:我也闻着味儿了。

陈兰:这么多天,这么高温,风、雨、太阳,当然沤出味儿。上午刨出来一个,烂得不成形状,不晓得家长咋个辨认的。到了下午4点钟,挖掘机又一铲子下去,苍蝇满天爆炸;再一铲子,人就起来了。不是一个,是两个,抱成一团。已经烂透了,剩两个骨头架子,还抱成一团。妈呀,我咋认得出来?我咋敢说这是我的幺女陈凤?奔命20天,提心吊胆,事到临头,我却双手乱舞,喊“不、不”,往后退,恨不得寻个旮旯躲起来。可人家一再催我,不准耽误一分一秒。那些当兵的,戴着大口罩,还受不了,还被熏得流泪,还等着我过去。妈呀,真是我幺女!脸认不出,身体认不出,可腰杆上扎的黄颜色皮带,是地震前几天才买的。妈呀妈呀,我顿时就昏过去了。

老威:没签字么?

陈兰:记不得。老高也在场。我和他一块儿东跑西跑白跑黑跑,结果两家人的女儿都埋在原地!他女儿烂得更凶,但兜里揣了把牛角梳子,他一见,就瘫软了,如果没人抱住,他就撞死了。陈凤和高娟,一般年纪一般漂亮,死成一团。身体都没砸伤,如果及时掏出来,她们都不会死!我的幺女哦,你是妈肚子里的小虫虫,不管妈有啥子心思,你都能猜准,可关键时刻,你咋不托梦给妈呢?

你做鬼,也不要饶过害死你的人!你都变成这个样子,他们还怕麻烦,不想掏,这叫啥子人民政府?如果当官的死在里面,你看他们掏不掏?掘地三尺,捅穿地球,他们也不敢不掏。

老威:废墟底还埋有其他娃娃么?

陈兰:两天掏出来4个,他们就收兵了。没见尸的叫“失踪”,没人找的连失踪都不算。20几天了,还有十几个娃娃“失踪”。我的幺女哦!我的幺女哦!早知你这么惨,还不如没生下来就失踪……